刚从 GRE 考场出来,便看到了 CEO 在两小时前群发给公司的信息,说是要宣布公司的下一步进展。从今年春天开始,公司的效益每况愈下,上个月又经历过一次轰轰烈烈的裁员,我的心顿时变得紧张起来。刚打开微信准备打探一下消息,收到前同事的微信:听说公司解散了?
可能还沉浸在考完试的喜悦中,或者一时还没反应过来,总之我的心竟然没有泛起太大的波澜。现在看来,这种平静可能是对于不利消息的习惯性麻木。公司过去半年一直都处于风雨飘摇的状态,大家每个月底最关心的数字就是 revenue,到后来变成每周、每一天都会反反复复去 check 这个月的收益。每每看到数字锐减,我的内心便受到一次敲打。公司不得不接受这种现状,却也越来越清醒。原因是什么,这是我们一直在讨论的。这篇文章,是从微观的视角讲述的一个故事,无关商业上的分析,就全当是吐槽吧。
在公司的这一年半里,我追求的东西屡次求而不得。我看着默契的搭档一个个离我远去,看着这座高楼的砖墙被一块块抽走,残破的屋脊被暴风雨一天天蚕食,最后这座危楼被人轻轻推了一下,骤然倾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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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次得知公司不太顺利是从我的 manager 那里,当时没有抽中 H1B 工作签证,又担心 opt 签证难以维系,一时情急竟差点哭了出来。
在几个月前,公司刚刚办过一场 decent 的年会,万众瞩目下发布了一个新的产品,期望可以打开更大的市场,创造更多的利润,一举让公司赢得融资。就在这个产品发布没多久,公司公认最懂用户的人就离开了硅谷,回到了中国 office,从此便如石沉大海。而这个寄托着我们希望和担忧的产品,在新上任的 manager M 的领导下,由于利润不够丰厚,一个月前被整个砍掉。这个产品是由我们部门来生产的,所以我和我的 manager 难过了好久才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。然而这却带给我更多的困惑,产品卖得不好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,明明知道如何去改进,为什么不去尝试?明明市场还没弄明白,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?难道从此就把希望寄托在唯一的产品上面吗?
在最有财力的时候不激进一点,也就等于慢慢等死。后来所有的尝试都在试图为唯一的产品引流,而并非寻找新的增长点,于是我们失去了宝贵的时间和资本进行最终的挽救。值得庆幸的是,这次经历让我从做 user research 的同事那里,学到了系统性的方法去分析用户需求,也对之后的职业发展产生了一定影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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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拼命想要为公司做点什么,不只是为了 opt 签证,更是为了守护心中的梦想。现在才发现,公司 IPO 是一个梦,不是什么梦想。所谓梦,就是会被现实狠狠地打碎。而真正的梦想,只会慢慢接近,而永不破碎。当时比较简单的想法就是,公司要先活下去,我才能做我想做的教育产品。
于是我开始在公司展示 visibility,寻求各种 leverage 上下游部门的方法,发布正能量的信息给同事打气,研读和运营管理相关的书籍,协助 manager 完善现有的制度。有一次在黄有璨的书中看到了一个很有趣的销售方法,认为值得借鉴,便发给了 CEO。CEO 看过后,问了我一句:你想不想来 lead entry program?当时只有运营和客服背景的我自然能力上是不足的,但是我认为老板看重的是我打头阵的能力,再加上我本来就希望 make 更多的 impact,于是很爽快就应允了。
后来这件事还是没成,因为另一个部门 manager B 的反对,理由是这个项目本身就已经交付给一个同事来做了。我依然申请加入到这个团队,当时 marketing 人手短缺,所以就承担了写微信文章的任务。那段经历最后还是比较愉快的,虽然也让我意识到,我的急躁和 aggressive 可能让一些人觉得不舒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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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了半个月后,我的 manager 提出了离职,她的突然离开让我感到十分吃惊。一直以来,我们的合作都极其默契,部门从一开始就是我们两个“相依为命”,用 manager 的话讲是“白手起家”,她一直是我坚守下去的动力,她走了,我还能继续吗?这不是一个对我有利的环境,甚至有些事让我很反感。然而,我的工作中有一部分是在他处无法得到的,如果突然离开这里,失去学生,我将如何了解在线学习中的困难?我还能发现有价值的问题吗?我还能继续接近我的梦想吗?
我当时因为生产过一门“视频+直播”的课程,这种新的形式得到了许多不错的反馈,心想公司对这种新形式是熟悉的,说不定今后能做成一个像样的产品。于是我期待自己能接管部门的工作,这样就能带来更多的 impact。然而,我们部门被另一个部门的同事接管了。在后来的四个月里我学会了妥协。后来我得知,我的 manager 向 CEO 举荐了我,但是另外两个部门的 manager 举荐了别人,是 B 的下属。我对职位没有很大的野心,觉得这样也还不错,可以继续去做用户调研了。
在这段时期,C 带领国内的团队摸索本土化的业务,陆续生产了很多轻量级的视频课程,彼时正值知识付费热潮后的一段冷淡期,并没有收到显著的成效。硅谷团队此时已经有一定规模的用户基础,团队也有比较丰富销售和运营经验。然而,由于上层的倾轧和抱团,导致了团队内部的相互消耗,产品线之间没有建立起良好的合作,没有鼓励交流和团结的 culture,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,国内的业务始终也没做起来。孤立无援的处境下,国内的团队接连流失了好几位优秀的成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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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心已慢慢不再属于这里,尽管很认同公司的一些主张和理念,比如“终身学习平台”的概念,比如热血的 slogan“学习就是信仰”,比如“智能学习系统”的产品概念。我怀念那些为了信仰拼搏的同事、闪闪发光的每一个人。然而,这些都好像随着搬离的老 office 一起消失远去,斗志昂扬的英雄早已无人问津。公司做了越来越多我不能理解的决策和主张:砍掉长期 channel、保守维持现状、对用户需求的漠视、面对诽谤的隐忍等等。如果这些还都可以忍,我一定不能忍受的便是权力倾轧。如果公司已经风雨飘摇,那么这就是最后推倒这栋楼的力量。如果一个人,身居高位却不谋其政,想方设法通过拉拢同伙、排除异己的方式试图获得权力和地位,他或许可以变得很有影响力。但是他不能忘了,影响力和期待一直成正比,一旦辜负了众人的期待,他将永远无法得到所有人的原谅。
从不能忍受的那一刻起,我决定开始申请 phd。以前,在身边的人纷纷读 phd 的情况下,我选择来到业界工作。不是因为不喜欢做科研,而是没能找到最感兴趣、最有呼召的方向,只知道想做教育。以往我认为课程质量决定了参与度,却发现即使是学生评分很高的课程,参与度也未必很高,纵向的数据更是说明了参与度由更重要的因素决定。我要求自己每天和学生打一个电话,像问诊一样了解他们的“症状”。通过调研的方式,我逐渐明确了日后想要潜心研究的方向:意志力和自控力。
我意识到两件事,第一,推动教育产品改革的是科研而不是科技。虽然我们身在硅谷,芯片和 AI 科技无处不在,但是学习这件事,不一定每个和科技杂交过的 feature 就一定是好用的,科技能带来的影响是极其有限的。因为学习极其依赖个人的努力,不会因为谁使用了科技,或者谁用了更贵的产品,它就能使学习变得更容易。而那些努力的同学,往往能主动寻找到适合他们的资源和产品,辅助他们更高效地学习。因此,尽管一个产品拥有很强的技术支撑,但未必能带来可持续的用户增长。学习是一系列发生于人脑中复杂的活动的交互,因此,要想真正掌握学习的奥秘,一定要通过科学的研究方法去做定量的分析。我在工作中时常会拍脑袋想办法,work 了那就继续用,不 work 就弃用重新想一个,这感觉就如同盲人摸象,虽然方法有效,但却很难复制和推演,因为不清楚真正起作用的变量是什么。
第二,教育企业的核心竞争力是人力而不是产品。由于在线教育和用户的接口大多都是人,比如老师和服务人员,因此,教育产品真正出彩的地方,是在台前幕后运作的那些全身心投入的工作者,他们才能传递出有价值的、personalized 信息给用户,为产品画龙点睛。比如,老师的鼓励让沮丧的学生们重新拾起信心,这样用户留存率就会提高。如果换成是一个机器来进行鼓励,便毫无感染力和联结。因此,企业一旦失去了全身心投入的人,产品也不会好到哪里去。想到那些总是推脱责任的老师,想到公司这一年流失的人才,不免唏嘘。除了老师,TA 也很重要,TA 可以做到 AI 不能做到的 personalization,给每个学生提供个性化的辅导。以前我只一味认为做出标准化的课程,就能解决需求,因此在工作中很少去留意每个用户 struggle 的地方。如果我可以多做一些调研,了解每个人的特征和软弱之处,也许能发挥我的优势,把工作做得更好。
科学的教学策略和全身心投入的教学团队才是企业的立足之本,归根到底都是替用户解决需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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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后来就是裁员。公司从 30 几个人,一下裁到了 17 个人,周围的座位都空了。cofounder S 要求之前在 cube 里的同事都出来和其他人坐在一起,S 也和我们坐在了一起。虽然朝夕相处的小伙伴走了一半,但是我对产品改革的想法还是最后一次冒了出来,走到了这一步了,再不说一定会后悔。这一次,我给 S 发了一封邮件,指出了产品研发和运营方面存在的问题,以及相应的解决措施,同时,向另一个 cofounder M 正式 pitch 了”标准化视频+个性化辅导“的产品模式,我曾经做过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 B 端课程,我们有理由能做好 C 端。尽管 M 也看好这种模式,但遗憾的是,公司已经没有资金和时间去进行投入了,这个产品只是停留在了构想阶段,最终没能实现。
后来的这些努力终究还是没能起到作用,部门合并后我开始学做销售,但终究因为天赋有限,每天都在挣扎中度过。manager B 每天都在想尽一切办法提高 revenue,和剩下的人一起披甲进行最后的战斗,这一幕会让我一直尊重她。然而,我终究是不肯原谅 M,在公司垂死挣扎的日子里,他选择了缴械投降,没有进行丝毫的抵抗,哪怕是装装样子。他仍旧照常来上班,玩一天手机,照常领工资,在一群亡命之徒中显得格外突兀。他拿到了一个很不错的 offer,我有一些羡慕他。
在一个创业公司里,我不能要求每个人的来意都和我一样,如果人都一样,便失去了多元化的土壤。我遗憾的是,我们的目标终是不一致的。我和一些同事也许志同道合,但我失去了他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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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去的这三个月让我成长许多,我却再也不想重新经历一次了。下班后开去图书馆,准备 GRE 到三更半夜,回到家躺在床上的时候,又总是忍不住投两份简历才能入睡,睡梦中老是梦到公司倒闭,惊醒又睡去。这是我人生中最坚定的也最彷徨的时刻,我找到了前行的方向,和一直以来缺少的努力和坚持,可是我不知道上帝会把我带向何方。不断面试、被拒绝,不断背单词、经历遗忘,不断卖课、被轻视,还要继续吗?我每天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,答案是必须的,因为我没有退路。
我错过了整个秋天,换来了这些成长。我的 GRE 拿到了 325 分,可以申请北美大部分的项目了。朋友圈里不断有人发来美丽的秋景,北加州漫山遍野的黄叶灿烂夺目,让人想起了二校门前的两排银杏树,每到秋天便是金灿灿的一片,引得游人驻足欣赏。突然想到在王步高老师的课上,曾做过一首歌咏二校门的词。今天翻来看看,每一句都好像是写给现在的自己。
这个故事似乎已经到了结尾,但也许才刚刚开始。坚强心志,迎难而上。